又是一年夏花灿烂时，一群半大孩子总是会结伴围到巷子口的阿婆那儿讨茶吃,学着大人的模样,或站或坐在旧石桌前对弈象棋。

阿婆煮的茶清亮甘甜,茶香飘万家，所以即使是贪甜的孩子们也格外好这一口茶。每个早晨阿婆都会到巷子口摆上她新煮的茶,微笑着看孩子们玩闹,一直到傍晚炊烟袅袅，大人们做好饭菜陆续唤走皮猴们,她才慢悠悠收拾东西,尤其细致地将棋子一个个码进棋盒，每一个棋子的边缘都圆滑锃亮，可见主人何其珍视,擦拭了一年又一年。

她会在大人们讨了茶赶往田间的闲暇时光里同孩子们讲那些旧时光里的故事——

曾经有一个姑娘，习得一套煮茶的好手艺,街坊邻居都爱来她门口歇晌,顺便讨碗茶吃。

镇上有个读书的小年轻,最是爱在下学之际,绕大半圈远路来到她的门前，赶在她收拾进屋前讨一碗残茶，咕咚咕咚一口喝尽后咧嘴一笑,镶嵌着两颗虎牙的整齐大白牙像是能点亮傍晚的昏黄。姑娘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少年这一笑自然笑进了她的心里，以后的每一个傍晚,她都会刻意留出一碗茶,小心温着不让它冷去。

后来少年也不再空着手来厚着脸皮讨茶吃了,他带来了一盘象棋,听说是家里给买的,想要送给姑娘,以报答予茶之恩作为说辞。姑娘不会下棋,这便正合了他的意，又有了每一天过来教她下棋的理由,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

在那个漫长的夏天里，他们一起摇过蓬船,一起听过社戏,一起看过夏花烂漫,也曾许诺,一起走过岁月蹉跎。到老时,还看朝花,还喝姑娘煮的茶,在四季变化里教子孙下棋。

哪曾想,年少时许下的承诺,竟成了她一辈子的痴念。

彼时时局动荡,读过书的少年,自是有一番抱负，中央征兵，他自愿报名参军,心怀一腔报国热血,恨不得立马上场杀敌,只是唯一放不下那个姑娘,他走以后,就再没有人在天色将晚时上门讨茶，也没有人陪她在石桌前对弈棋局了。

离别的时候是冬天，姑娘给他纳了厚鞋,补了破洞的棉衣棉裤,煮了热茶哆嗦着递到他手中。少年看着姑娘哭红了眼眶，将茶一饮而尽，握了握她冰凉的手,然后离开。

——阿婆还记得这辈子见他的最后一面,少年走到巷子口,不舍之意浓烈翻滚,回头深深看向心爱的姑娘,那笑一如初见时粲然,最后郑重留下一句:待我华夏驱逐敌寇,凯旋而归,我便娶你。

一年,一年,又一年,日军投降了,新中国成立了,捷报喜讯一封封传到她耳中,可她依旧等不到那个少年。

有人说他可能死了，还有人说他在战乱中流落到了台湾,早已结婚生子,总之没有人知道他确切的消息，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空留她年复一年苦等。老人们来了一波又一波上门说亲都被她拒了,都说她固执,她也就这样固执到了老。

街坊都知道她还存着少年会回来的希望,因为她把茶摊从家门口搬到了巷子口,自己找来石块砌了石桌,寄希望于茶香飘千里,让他知道她在等他回来讨茶喝,从冬天等到夏天,又从花开等到花败。

同辈的姑娘小伙都已不再年少,膝下都已有了孙儿，甚至早在某个寒冬里寿满天年。

在又一个傍晚，收拾完棋具又回头收拾茶具的阿婆，倒在了少年回来时必经的那个巷子口。眼前归于一片黑暗时，她突然想,可能,她真的等不到他了。

“我要去打仗了，你不要太想我,乖乖等我回来。”

……

“你放心,等我打了胜仗,一定回来娶你。”

……

“你别等我了,找个人嫁了吧……”

……

“你怎么那么傻，丑媳妇都熬成婆了。”

……

“我听到了,是你在呼唤我。”

……

“我闻到茶香了,你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我就回来了。”

……

“我回来了。”

——紧闭的眼角处留出一行泪来，那是阿婆见到久别重逢的情郎，喜悦的泪水。

【作者：晋舒怡  审核：龙娟】